禪宗的機鋒,通常指的是禪宗特有的一種語言和行為方式,用以引導學人超越常規的思維模式,達到直接體悟佛性的境界。禪宗強調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因此其教學往往不依賴文字和理論的傳授,而是透過機鋒來進行。
機鋒包括禪問(公案)、隨機應答、使用突如其來的動作或語言等,目的是打破學人的固有思考,引發其內在的覺悟。例如,禪師可能突然大喝一聲,或是提出看似荒謬的問題,這些都是機鋒的表現形式。
四賓主,是禪宗中的臨濟宗的教學方法。我們可以通過南宋的大禪師宗杲和明末清初的大禪師黃檗希運,窺探一下這種教學方法的妙趣。
宗杲在《古尊宿語錄》卷四中詮釋了師徒教學的四個例子,可以非常形象地理解“四賓主”的要義。下面摘出這段文字:
臨濟雲:“參學之人,大須仔細。 如主客相見,便有言論往來。 如有真正學人,便喝,先拈出一膠盆子。 善知識不辨是境,便上他境上作模作樣。 學人便喝,前人不肯放。 此是膏肓之疾不堪醫,喚作客看主(一本作賓看主)。或是善知識不拈出物,只隨學人問處即奪。學人被奪,抵死不放。此是主看客(一本作主看賓)。或有學人,應一個清淨境,出善知識前。善知識辨得是境,把得拋向坑裡。學人言大好。善知識雲:咄哉,不識好惡。學人便禮拜。此喚作主看主。或有學人,被枷帶鎖,出善知識前。善知識更與安一重枷鎖。學人歡喜。彼此不辨。呼為客看客(一本作賓看賓)。”
我們可以將這師徒教學的四個例子分別稱為:“賓看主”、“主看賓”、“主看主”、“賓看賓”。
黃檗希運在《人眼天目》中,是如此詮釋“四賓主”的概念的:
師家有鼻孔,稱為主中主。
學人有鼻孔,稱為賓中主。
師家無鼻孔,稱為主中賓。
學人無鼻孔,稱為賓中賓。
馮友蘭在《新知言》中對於禪宗四賓主的解釋,是有錯誤的。他的錯誤在於將黃檗希運的解釋,強行套用在宗杲的師徒教學的四個例子中。
黃檗希運在《人眼天目》中的文字,是分別站在師家和學人的角度,說每一個個體是否“有鼻孔”——即是否“表達了自己的觀點”。而宗杲在《古尊宿語錄》中詮釋的四個教學例子,是在說明師徒之間的教學方法。雖然二者都用到了“主”和“賓”,但是,含義是不一樣的。在宗杲所述的教學例子中,“賓”,代表不發表觀點,即黃檗希運所說的“無鼻孔”;“主”,代表發表觀點,即黃檗希運所說的“有鼻孔”。在黃檗希運的詮釋中,“主”,既表示師家,又表示有鼻孔。以“主中主”為例,前一個主,是師家的意思,後一個主,代表有鼻孔,即發表觀點。
馮友蘭在《新知言》中的錯誤有兩處。第一,馮友蘭對於“主”和“賓”的確切含義,沒有精準把握,強行將黃檗希運的四賓主概念套用到宗杲所述的四個教學例子中。第二,馮友蘭對於黃檗希運所述的“鼻孔”的定義,理解的不準確。馮友蘭在文中說:“所謂鼻孔,大概是要旨之義。”按照馮友蘭的解釋,鼻孔,就是悟道的一種比喻。把牛鼻孔比喻為一個事物的本質。把鼻,就是牽住了牛鼻孔。牽住了牛鼻孔,就牽住了整頭牛,也就是意味著抓住了事物的本質。但是,通過我們分析宗杲的四個案例,就可以發現,師家的鼻孔與學人的鼻孔,有時是不一樣的。尤其是,在一些場景下,學人看似抓到了鼻孔,實際上是一個“爛鼻孔”——即一個糊塗的觀點。或許,馮友蘭用了“大概是要旨之義”,就是因為他在此處並不是“十分明白”的。
其實,南宋的宗杲所述的四個教學例子中,並沒有提及“鼻孔”這個概念,而是緊扣“主、賓”。明末清初的黃檗希運,用“鼻孔”的概念解釋“主”和“賓”。
我們認為,鼻孔的正確解釋,就是“觀點”,而且這個觀點是“中性”的,並不是“悟道的觀點”。它可能是參悟的結果,也可能是糊塗的結果。
下面,我們具體用宗杲所述的四個教學例子來解釋何謂臨濟宗的“四賓主”。
在宗杲的第一個例子中,學人認為自己抓住了事物的本質——即“一個觀點”,師家卻顧左右而言他,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舉動(“拈出一膠盆子”)。師家看出了學人的觀點實際上是“境”——即事物的表象,但師家並沒有指出,他既不肯定、也不否定,而是做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舉動,想啟發學生自己的思考。此時,如果學人依然執著於自己的觀點,師家依然不會說什麼肯定或否定的話——即“前人不肯放”。宗杲說這個學人已患上“膏肓之疾”,最難醫治。此一例被稱為“賓看主”,就是師家用“賓”的方法來應對學人的“主”。其中,賓,即師家沒有任何觀點;主,即學人有觀點、且執著於自己的觀點。如果用黃檗希運的“鼻孔”論,師家無鼻孔,即“主中賓”;學人有鼻孔,即“賓中主”。我們可以說,學人的這個鼻孔,其實是一個“爛鼻孔”。
在宗杲的第二個例子中,學人有疑問,提出了問題。此時,師家並不做一些似是而非的舉動(“不拈出物”),而是針對學人的疑問採取“奪”的策略——即“拋向坑裡”。師家採用了一種“否定”的表達方式,直擊了學人的疑問。此時,如果學人依然固執己見(“抵死不放”),也就是沒有覺悟師家的用意。此一例被稱為“主看賓”,就是師家用“主”的方法來應對學人的“賓”。其中,主,即師家發表的否定觀點(即“拋向坑裡”);賓,即學人的疑問、沒有任何觀點。如果用黃檗希運的“鼻孔”論,師家有鼻孔,即“主中主”;學人無鼻孔,即“賓中賓”。
我們可以看到,第一個例子,學人帶著觀點來找師家,第二個例子,學人帶著問題來找師家。這是不一樣的情形。在第一個例子中,之所以說學人病入膏肓、最難醫治,因為學人已經帶著一個“自己執著的觀點”來了。在第二個例子中,學人尚在參學,帶著問題來問師家,只是當師家把學生的疑問“拋向坑裡”時,學人不解,“抵死不放”,還在追問。按照黃檗希運的“鼻孔”論,在第一個例子中,學人是有鼻孔的,只是是一個“爛鼻孔”。在第二個例子中,學人是無鼻孔的,只是有疑問。
在宗杲的第三個例子中,學人帶著自以為是的“事物本質”(即“清淨”)來找師家討教,其實,學人認識到的只是“境”,即事物的表象。師家發現學人所述只是事物的表象罷了,便把它們一股腦兒地“拋向坑裡”——即“奪”。學人看見師家如此教導他,說太好了。師家又批評了學人,說“不識好惡”。此時,學人默不作聲、禮拜而走。在兩個回合的交鋒中,師家都發表了觀點,直擊了學人的觀點、而不是迴避。尤其在第二回合的交鋒中,學人意識到了自己對於“好惡”的評說是不當的,所以,沈默不語、禮拜退下。佛學中,強調放下“一切分別心”。禪宗,不僅繼承了這一點,更是強調“用心直擊”。學人在第二回合的交鋒中的表現,可以展現出學人“用心悟道”的結果,發現自己對好惡的分別是糊塗的。此一例被稱為“主看主”。其中,第一個主,即師家在兩個回合中發表的否定觀點(即“拋向坑裡”和“不識好惡”);第二個主,即學人在第二回合交鋒後的“禮拜”退下,此時無聲勝有聲,學人已接受教誨,用沈默不語、禮拜退下的方式,表達了自己的觀點。如果用黃檗希運的“鼻孔”論,師家有鼻孔,即“主中主”;學人也有鼻孔,即“賓中主”。
在宗杲的第四個例子中,學人“被枷帶鎖”來到師家面前求教。禪宗中的“被枷帶鎖”,代表執著於某個糊塗的觀點。師家見狀,做了一個有意思的舉動,就是又給學人甩了一個更重的枷鎖。師家既沒有表達自己否定的觀點(即“奪”和“拋向坑裡”的方法)、又沒有迴避學人而顧左右而言他(即“拈出物”的方法),而是變本加厲地甩出一個更加糊塗的觀點。學人頓時醒悟、歡喜。在這個例子中,師徒二人都沒有嘗試去指出對方所說只是事物的表象——即“境”,所以是“彼此不辨”。但是,這個“不辨”恰恰是一種“辨”,是一種“啟發”。此一例被稱為“賓看賓”。其中,第一個賓,即師家的一個比學人更糊塗的觀點;第二個賓,即學人的一個糊塗的觀點。如果用黃檗希運的“鼻孔”論,師家無鼻孔,即“主中賓”;學人也無鼻孔,即“賓中賓”。師家和學人,都發表了糊塗的觀點。用禪宗的話,二者都是“運糞人”。但是,師家的“運糞”是為了教化學人,讓學人意識到自己在“運糞”。
綜上,我們可以看到禪宗的教學方法,是隨著學人的狀態而隨機應變的。
總結一下,第一個“賓看主”的例子,師家用“沒有牛鼻孔”(主中賓),去應對學人的“爛鼻孔”(賓中主)。第二個“主看賓”的例子,師家用“奪”和“拋向坑裡”的方式展現自己的“牛鼻孔”,去應對學人的無知——一堆疑問。第三個“主看主”的例子,師家依然用“奪”的方式展現“牛鼻孔”,去啟發學人悟道並獲得了他自己的“牛鼻孔”。第四個“賓看賓”的例子,師家用“運糞”的方式展現一個更糊塗的觀點,去啟發學人參悟他自己的那個糊塗的觀點。
在宗杲看來,第一個“賓看主”中的學人,是病入膏肓的。這是可以理解的。在這個例子中,學人執著於一個自以為是的觀點,覺得自己把握了事物的本質,實際上只是表象——即“境”。此時的師家,知道多說無益,所以,根本不去“奪”,而是顧左右而言他(“拈出一膠盆子”)。通過這樣的方法,師家不會讓學人陷入對自己觀點執著地辯護之中,也就不會強化一個糊塗的觀點在學人的大腦中的印象。
素塵
於美國聖何塞
2024年5月9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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